周显德七年(960年)正月初一,赵匡胤在策划了半年之后,终于在陈桥驿宣布与曾经待他恩重如山、亲若兄弟的柴荣彻底决裂,建立了宋朝。而如果不是柴荣并没有厚待的大将潘美的苦苦相劝,柴荣的几个幼子已死在赵匡胤刀下。
属于柴荣的英雄时代结束了,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,但有关柴荣的话题,在宋朝存在的三百多年内并没有中止。
关于柴荣最大的争议,是柴荣杀人太多。有些宋人经常指责柴荣残暴。比如大贪官李昌龄就指责柴荣“酷烈,果于杀戮”。可李昌龄是绝口不会提他所侍奉的赵匡胤杀人数量远在柴荣之上。同样杀人的赵匡胤成了仁君,柴荣倒成了暴君,原因只是赵匡胤厚待文人而已。雇主给了钱,哪还有不吹喇叭抬轿子的道理?至于百姓受苦受难,他们哪里管得着!洪迈就说过周世宗杀人太多,是以国亡。别的且不论,汉武帝杀人无数,明成祖朱棣杀人以十万计,清军入关屠杀千万,结果都是国祚二百年,这又如何解释?手无缚鸡之力且未杀一人的南朝齐少帝萧昭文、齐和帝萧宝融、梁敬帝萧方智、陈少帝陈伯宗、隋恭帝杨侑、唐哀帝李柷不照样人头落地?
不过,就整体来看,否定柴荣的只是极少数观点,主流还是对柴荣持肯定态度的,包括占了柴荣便宜的宋朝。
曾经做过柴荣臣子的薛居正等人,在《旧五代史·周世宗纪论》中就高度评价柴荣:“及天命有属,嗣守鸿业,不日破高平之阵,逾年复秦、凤之封,江北、燕南,取之如拾芥,神武雄略,乃一代之英主也。加以留心政事,朝夕不倦,摘伏辩奸,多得其理。臣下有过,必面折之,常言太祖养成二王之恶,以致君臣之义,不保其终,故帝驾驭豪杰,失则明言之,功则厚赏之,文武参用,莫不服其明而怀其恩也。所以仙去之日,远近号慕。”虽然旧史也承认柴荣性格过刚、用刑太严,但整体上瑕不掩瑜。
向来对柴荣吹毛求疵的欧阳修,在《新五代史》中也对柴荣推崇备至:“世宗区区五六年间,取秦陇,平淮右,复三关,威武之声震慑夷夏,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,考制度、修《通礼》、定《正乐》、议《刑统》,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。其为人明达英果,论议伟然。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,及其虚心听纳,用人不疑,岂非所谓贤主哉!”
司马光给后人的印象是比较古板教条,实际上司马光是个非常明大体的人,他著史虽然也受北宋政治时局约束,但他对柴荣却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给予好评,根本不管赵官家吃醋。柴荣对佛教进行改革,司马光极为欣赏柴荣的魄力,称赞柴荣“周世宗可谓仁矣!不爱其身而爱民;周世宗可谓明矣!不以无益废有益”。而在《资治通鉴》的末尾,司马光把五代史武功最为显赫的两大帝王——唐庄宗李存勖与周世宗柴荣进行对比,不过司马光有些瞧不上李存勖,反而对柴荣无比推崇,“江南(南唐)未服,则亲犯矢石,期于必克,既服,则爱之如子,推诚尽言,为之远虑。其宏规大度,岂得与庄宗同日语哉!《书》曰:‘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’又曰:‘大邦畏其力,小邦怀其德。’世宗近之矣”。而写到柴荣驾崩后,司马光继续吹捧柴荣,“及即位,破高平之寇,人始服其英武。其御军,号令严明,人莫敢犯,攻城对敌,矢石落其左右,人皆失色,而上略不动容。应机决策,出人意表。又勤于为治,百司簿籍,过目无所忘。发奸擿伏,聪察如神。闲暇则召儒者读前史,商榷大义。性不好丝竹珍玩之物。人无不畏其明而怀其惠,故能破敌广地,所向无前”。
宋朝官方对柴荣的评价向来是宁高不低,有褒无贬。虽然宋朝是捡了柴荣便宜,但宋朝史官们多数还是就事论事,毕竟柴荣的伟大是客观存在的。宋神宗赵顼就非常尊崇柴荣,他在朝会中吹捧柴荣,“使(周世宗)天假之年,其功业可比汉高祖”。并称柴荣“诚创业造功英主也”。甚至还曾经与批判柴荣的大臣斗嘴,在维护柴荣时半点也不客气。参知政事冯京曾经指责柴荣为人酷暴,赵顼马上反驳说:“闻世宗上仙,人皆恸哭。”老百姓听说周世宗驾崩,无不痛哭,若柴荣酷暴,百姓早就恨之入骨了。
在经历了南宋孝宗时对柴荣的整体性贬损后,除了朱弁、陆游、洪迈三大忠臣对柴荣疯狂贬低外,官场上对柴荣的评价日益升高。南宋理宗时,著名“奸臣”马天骥与宋理宗赵昀议事时,就称赞柴荣“周世宗当天下四分五裂之余,一念振刷,犹能转弱为强”。而大儒朱熹同样对柴荣有着极高的评价,他在《朱子语类》中毫不掩饰对柴荣的崇拜,“五代时甚么样!周世宗一出便振”。而有人问世宗是否为贤主,朱熹说:看来也是好。并称赞柴荣“周世宗天资高,于人才中寻得个王朴来用”。对于当时社会上有人说柴荣心胸不广时,朱熹反驳道:世宗胸怀又较大。朱熹甚至不避嫌疑,公开宣称本朝太祖赵匡胤的成功是站在柴荣肩膀上的,“世宗却得太祖接续他做将去。虽不是一家人,以公天下言之,毕竟是得人接续,所做许多规模不枉却”。
南宋遗民陈栎对柴荣同样极为推崇,他在《历代通略·后周》中评价五代明君:“五代之君,世宗第一,唐明宗次之,周太祖又次之。”陈栎认为柴荣“五代诸君,多刻其民而骄其军。世宗独能严军而恤民,治律历与礼乐,正刑统,禁私度僧尼。毁佛像铸钱,注意元元,留心本邦。于五代十二君中,独称为最美。行善政,史不绝书”。还有一位南宋遗民俞德邻在《佩韦斋辑闻》中也是持相同的观点:“先儒谓五代之君,周世宗为上,唐明宗次之。”
而在评论柴荣时,有一部书是绕不过去的,就是北宋真实时期编撰的大型类书《册府元龟》。该书上距五代较近,保留了大量的五代珍贵史料,史料价值极高。在《册府元龟》中,有关柴荣的史料相当多,但值得注意的是,但凡书中称赞帝王美政的篇章,无一例外都是有柴荣的史料,而抨击帝王恶政的篇章中,无一例外找不到有关柴荣的半个字。
《帝德》《诫励》《革弊》《招怀》《却贡献》《明罚》《慎罚夫》《念良臣》《愍征役》《褒功》《惠民》《纳谏》《讲善·礼贤》《礼大臣·褒贤》《务农》《英断·明察》《文学》《仁慈》《节俭》《神武》《悔过》《崇儒术》《宽恕》《孝德》《功业》《兴教化》《审官》《立制度》《赦宥》《访问》《选将》《修武备》《明赏》《延赏》,这些都是歌颂帝王美政的,均有柴荣的正面事迹。
《恶直》《猜忌》《无断》《失政滥赏》《姑息》,这些都是写帝王恶政的,但与柴荣毫无关系。由此观之,完全可以说,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,但柴荣是最接近圣人的那几个人之一。
而在宋朝之后,历代官方对周世宗柴荣也非常推崇。明太祖朱元璋曾经在洪武四年(1371年)三月,“遣使祭历代帝王陵寝,祀帝王三十五”。而在这些帝王,名义上身处乱世时代的(其实赵匡胤也是乱世君主),只有周世宗柴荣一人。清朝入关后,于顺治八年(1651年),清廷举行了“定帝王陵寝祀典”,从汉朝之后共有二十三位帝王入围,而名义上身处乱世的还是只有柴荣一人。四十多年后,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正月,清廷再次祭祀前朝帝王,名义上身处乱世的还是柴荣一人。
历史没有给予柴荣足够的时间,让他去完成曾经立下的“十年开拓天下,十年养百姓,十年致太平”的雄图壮志,中道崩殂,致使中原汉业毁于一旦,但历史又是公正的,除了一些私心作祟的所谓大文豪、当代苏武外,大多数人还是给了柴荣很高的评价。
以北宋大儒石介在其《感事诗》柴荣部分作为柴荣篇的定笔。